从新疆搬到海南续命:一个先心患儿家庭的意外重生
出品 | 搜狐公益PLUS
作者 | 宋若诗
七月末的一个上午,北京天气闷热,窗外下着雨,天色有些昏暗。
房间里没开灯。一股烟火气从厨房飘出,渐渐弥漫开来。
孙玮骏正在厨房做早饭,他在左手边的锅里炒四季豆和牛肉,右手边的锅里蒸着粗粮、鸡蛋和小笼包。
妻子于丽娜收拾好桌面,看时间差不多,去厨房帮着把早饭装盘,然后招呼悦悦出来吃饭。
悦悦十一岁,月初刚做完心脏手术,现在和家人一起住在搜狐焦点公益基金提供的暖心小家,方便后续复查康复。
悦悦喜欢吃小笼包。小笼包会粘盘,把它们完整地揭下来要费点功夫,但悦悦弄下来的每个都很完整。于丽娜有些惊讶,夸他厉害。
悦悦家的早饭。
这个夏天,北京的阴雨已经持续很久,湿度经常达到70%,但于丽娜没觉得潮湿难受。她笑着说,别忘了他们是从哪儿来的,那可是海南。
原本,他们一家人住在新疆,搬到海南,是因为悦悦的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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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新疆到海南,是“瞬间的决定”
百度 2017年11月4日,商业城公告,陆续收到《民事起诉状》,沈阳市沈河区人民法院受理孙桂霞(含代理人)等49人诉商业城房屋租赁合同纠纷案。孙玮骏和于丽娜都来自新疆,今年五十多岁。孙玮骏内敛、沉稳,于丽娜大大咧咧、爱笑。孙玮骏说,妻子比他“会说”,比他开朗。
但说起带悦悦求医这一路,于丽娜几乎一开口就开始哽咽。
悦悦术后刚出院,一家四口在顺丰公益·搜狐焦点公益基金暖心小家(从左至右分别为悦悦、于丽娜、姐姐和孙玮骏)。
悦悦患有复杂型先天性心脏病(先心病),单心室。2014年,悦悦两个月大时,在北京做了一期手术。
因为先心病,悦悦的嘴唇会发紫、手指会发青,走路易喘、易累。
2018年,四岁的悦悦到北京复诊,于丽娜说,那时候医生直接告诉她,孩子活不过十岁,如果手术,把握差不多是20%。
她记得,当时有五个医生劝他们别给孩子做手术。“五个医生,不同的五个医生......我就真的害怕了。”
尽管如此,于丽娜说,当时他们还是想给孩子手术,他们总觉得,医生说20%的把握,真做起来说不定高些,所以他们私下又去找了医生,这次,对方直接拒绝了他们。
“医生就说,找个好点的地方陪他过几天吧。”于丽娜说。
因为悦悦有先心病继发的肺动脉高压,容易缺氧、呼吸困难,而在低海拔地区,人能呼吸到的氧气更足,所以,夫妻俩立刻开始搜索全国平均海拔低的地方。
最后,他们搜到了海南三亚——一个距离新疆石河子市四千五百多公里的地方,和他们的家几乎是中国对角线的两端。
夫妻俩决定去海南。“这个决定,(是)瞬间下的。”孙玮骏语气坚定。
他们没有提前看好海南的房子,也几乎没有任何安排。“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,但是我们就这样去了。”于丽娜笑着说。
于丽娜记得非常清楚,那是冬天,天寒地冻,还飘着雪,他们直接从北京出发,坐火车到达海南。一下火车,他们就开始找房子。
她说,悦悦当时小小的,在火车里,就这么躺在她腿上,她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当时哭的那种感觉。
孙玮骏在给悦悦准备每天的药。
在海南尝试生活几天后,这对夫妻惊喜地发现,悦悦“会上楼了、会跑了”,他们立刻决定,举家搬到海南。于丽娜说,虽然之后他们意识到,悦悦仍然需要手术,但当时,他们真的想过,悦悦会不会自己就这样好了。
安顿下来之后,他们带悦悦回过新疆两次,但每次回去的第三、四天,悦悦就开始觉得累、难受,于丽娜说,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过新疆。
02
抛下一切,从零开始
这对夫妻都知道,说起来这个决定是“瞬间”下的,但实际上并不容易。
他们几乎抛下了一切。
之前,夫妻俩在新疆经营一家婚庆摄影工作室。孙玮骏是总监,于丽娜是接待。
孙玮骏学的是美术,后来做摄影。因为专业过硬,孙玮骏说,当时他们带孩子去北京看病那会儿,还有想找他上课的学生一路追到北京。
于丽娜说,丈夫热爱自己的事业,人也很负责,工作起来非常投入。
孙玮骏给学生讲课。(资料照片)
但到了海南后,孙玮骏的事业完全归零了。
孙玮骏说,这个行业是个“圈子”,需要人脉,“圈子”里的人认可你,才会分享资源,他放弃新疆的事业,也就代表他放弃了之前建立的关系网,在海南,他必须一切重来。
他记得,刚到海南时,自己曾经连着三四天打电话联系当地不同的婚庆公司,但石沉大海,没有回音。后面,夫妻俩又尝试用之前在新疆做婚庆的办法去推广,但他们发现,在海南,新疆那一套并不适用。
于丽娜说,一是各地的“圈子”多少有点排外,二是他们年纪上来了,身体没有之前好,而大部分年轻情侣,好像也不太希望“一个年纪大的人在那给他们拍摄”。
最重要的是,他们需要时间和精力照顾悦悦,孙玮骏说。
最终,他们决定放弃重启婚庆摄影生意。孙玮骏一点一点卖掉了自己的摄影器材换钱,开始陆续打一些零工补贴家用。
“我刚来三亚的时候,我那设备,我都是很爱惜的。”他说的时候,目光没有聚集在什么东西上,就像在看很远的地方。
关于他们放弃的原因,夫妻俩说了很多,说来说去,是他们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。
“可能人有时候做事,也需要一种锐气。”于丽娜说。
于丽娜在海南的第一份工作是保洁。她说,说来也算幸运,他们刚来就遇到了一个房东,通过对方,他们找到了住处,于丽娜也得到了工作机会。
因为房东觉得于丽娜做得挺好,有时候,也会让她帮自己收收房子,做二房东,于丽娜说,但就在她觉得有点起色的时候,新冠疫情来了,房东想把房子都转掉,但于丽娜没钱,没办法从对方手里接下这个生意,房东就把房子转给了别人。她失业了。
为了生活,于丽娜开始做各种“零零散散的工作”,其中包括和孙玮骏一起,帮人安装热水器。“这跟他以前都不像,他之前是干那个(摄影)的,现在安热水器。”她说。
孙玮骏手上有不少“乱七八糟”的伤痕,都是安装热水器的时候被刮伤的。
他们还尝试过租店面,开奶茶店。于丽娜说,但因为电费贵,挣的钱还不够租金,最后赔了。
店面倒闭后,他们把店“搬”到了家里,卖奶茶和各类吃食。为了赚钱,于丽娜说,她专门挑“大家没开门的时候”和“大家关门的时候”开店,晚上工作,白天照顾孩子、出餐,几乎一刻没闲着。
“她挣的是别人挣不了的钱。”孙玮骏说。
于丽娜在家里的奶茶店。
“回去......我现在也不知道回去会咋样,我脑子里有在想找一个工作。”于丽娜说。
丈夫在考虑做线上摄影课程,于丽娜说,但真要开始做估计还得有段时间。“要是我,就先‘蹚进去’再看,他跟我不一样,他要把后面的事情都算明白再去做。”于丽娜笑笑。
但夫妻俩从来不后悔从新疆到海南的决定。
他们现在就住在悦悦的学校对面,于丽娜说,悦悦大课间下来的时候,她就趴在窗户这里看,悦悦饿了,她还能去送吃的。
03
“我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赚的”
悦悦有先心病这件事,于丽娜没有瞒悦悦。
“你咋能不让孩子知道呢,你一定要让ta知道,让ta周围人都知道。”于丽娜说。
她说,如果不这么坦白,她怕孩子逞强,比如悦悦对对方说“你跑不了我能跑”,虽然悦悦不是完全不能跑,但她担心孩子较劲儿,“跑着跑着万一要是上不来气儿呢?”
不过,悦悦的同学们都很照顾他,于丽娜说,有次班上换体育老师,悦悦没说自己不方便跑步,但同学们帮他和老师说了,最终悦悦没有跑步。
“其实这个病就跟有的人得了感冒(一样),ta就可以跟别人说,啊,我感冒了。那一样的,(也可以跟别人说),哦,我有先心病。”于丽娜说。
当年医生说悦悦活不到十岁这件事,她同样也没有瞒。她对悦悦说,我们一定可以超过的。
于丽娜说,她见过有不少被说“长不大”的先心病孩子,“有好多不是也长大了吗?”
2024年,悦悦过十岁生日,于丽娜记得,他当时很开心地说:“我超过(十岁)了!我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赚的!”
全班同学给悦悦过十岁生日。
今年,夫妻俩带着他再次来到北京,做二期手术。六月,悦悦住进了清华第一附属医院。
于丽娜是从网上知道清华第一附属医院的,她说,这次手术,她还挺乐观的,因为医生说有90%的把握,所以,她还总“乐呵呵的”,反而是一向冷静的丈夫这次哭了。“他那时候到主刀医生的办公室,在那儿也是跟人家求人。”
“(因为)我听(这个手术)是锯开(胸骨),那太可怕了,那看着太疼了,孩子受不了的。”孙玮骏说。
刚做完手术时,因为胸口的手术疤痕,悦悦有一段时间都微微弓着背,于丽娜说,不过,悦悦基本上不说疼,他就是觉得有个东西“在那儿”。
现在,悦悦好多了,基本不再弓着背,但他需要控制饮水。孙玮骏每天会分次记下水分摄入,怕悦悦忍不住喝水,他时不时就会进房间看一眼情况。
孙玮骏记录悦悦每天的水分摄入(左);悦悦出来喝水(右)。
不过,他们都说,悦悦很乖,实在渴了才会出来喝一点点,顺便走几圈,就当运动。
听到于丽娜因为聊到之前求医的经历哭的时候,他也会出来,不说什么,只抱一会儿妈妈。
“我觉得他像个天使。”于丽娜说。
悦悦喜欢画画,于丽娜说,画得真的很好。
被问起有没有教过悦悦美术的时候,孙玮骏摇头,说,不用教,天赋。
悦悦在搜狐焦点公益基金举办的100分钟陪伴计划中画的画(上);悦悦画的《动物园》(下)。
悦悦也喜欢做饭,总爱拉着于丽娜研究想吃的东西。
于丽娜做餐饮之前,他们家还没有做这行的,于丽娜说,之前她不觉得做饭是个工作,总觉得“没有工作的人,(才)在家里天天做饭”。
“但我现在发现,其实做饭这个事情也挺好的。”于丽娜说,等悦悦长大,做厨师也不错。
悦悦十岁的时候在家洗菜。
悦悦的未来里,还有一次手术。等他大一些,还要再来一次北京。
04
孩子的病,让家庭重新凝聚
于丽娜说,因为孩子的病举家搬到海南,对整个家庭而言,其实是个转机,让他们都有机会弥补之前的问题,重新开始。
在于丽娜看来,孙玮骏长得帅,是个“艺术气息比较浓”的人。
她记得当时孙玮骏约她吃饭,问她有没有男朋友,于丽娜让他给她介绍一个,“他(当时)说,可以,就是我。”
两个人在一起后,于丽娜说,那时候她的朋友们觉得孙玮骏“不像是个当老公的样子”、感觉“靠不住”。但于丽娜说,她觉得,“靠得住”。
后来,他们去北京玩,一人花三十,登上了天安门城楼,孙玮骏在城楼上喊:“我对着全国人民证明,我这辈子只爱你丽娜一个人!”于丽娜模仿当时孙玮骏喊话的语气,笑得很开心。
她说,当时孙玮骏一边喊,她一边录,旁边有个站岗的军人问他们,是不是两口子,说自己每天在这儿,从没见过他们俩这样“像谈恋爱”似的两口子。
这时,他们快四十岁了,已经有了一个女儿。
孙玮骏在新疆时做拍摄工作。(资料照片)
但生活不只是“谈恋爱”。
于丽娜说,有了悦悦之后,她需要带两个孩子,基本不再上班,而孙玮骏工作忙,早出晚归,两个人常常连面都见不上,即使见面,两个人也因为疲惫,无话可说,留她一个人胡思乱想。
“那个时候其实我们俩感情都有点......我都想着跟他离婚了。”于丽娜回忆。
因此,孙玮骏决定放弃事业去海南的时候,于丽娜说,夫妻俩的关系反而有了转机。
她说,她知道这个决定对大部分人来说都不容易,更不用说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丈夫,所以,当时在去海南的火车上,她想,虽然有不好的事情,但也有好的事情在发生吧。
她半调侃半感慨说,他们俩可能属于“可以共患难,不能共享乐”。
孙玮骏在旁边听着,一直没说话。
“好多东西跟这个——生命,摆在一起的时候,都不重要了。”孙玮骏说,去年,他的母亲去世,加上悦悦的病,他加深了“把更多心思放在家庭上”的想法。
孙玮骏在给悦悦梳头。
而对于丽娜来说,因为悦悦的病搬到海南、陪悦悦上学,其实慢慢改变了她和女儿的关系。
于丽娜说,她以前脾气不算好,会因为学习冲女儿发火,但教悦悦的时候,考虑到悦悦的病,不能让孩子情绪激动,她必须忍住火气,就在忍的过程中,她发现,有些事情不像她想的那样。
比如,悦悦算“3+5”,半天没得出答案,于丽娜发现,其实孩子不是故意磨蹭,他真的在认真算,这时,她就想到,之前女儿做算术题,她看她算得慢,总认为女儿是故意的,就会骂她。
“(教悦悦之后)我就发现,我在(教育)老大上犯了好多错误,走了些弯路......我觉得亏欠老大挺多的。”于丽娜坦言。
因为父母脱不开身,女儿常常由老一辈带,于丽娜记得,女儿叛逆期的时候,觉得父母把精力都放在了弟弟身上,“(所以)她也会恨弟弟的,就(当时)弟弟拿个啥来,(她会)赶快抢走。”
但女儿叛逆期过了之后,理解了弟弟因为先心病,所以需要格外照顾。来到海南之后,女儿开始给家里的小吃店帮手,母女俩逐渐变得亲近起来,于丽娜说,不止如此,女儿和弟弟、父亲的关系都更好了。
这天上午,女儿起得晚些,刚醒,就在房间里对着客厅的于丽娜描述自己做的梦。她说,梦到自己出国留学,不小心和别人学坏了,结果妈妈为了救自己“死”掉了,她回家,找不到妈妈。“我一直在找你......我不敢醒,我怕我醒来真的是这样子......”
于丽娜说她之前也做过一个梦,梦见把女儿丢了,她就到法院要求给自己判死刑。
女孩仍然在继续说她的梦:过了几天她突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,一直念着7247的数字,她觉得是妈妈的房间号......
悦悦在一边玩,但也在听,这时,他打断了姐姐:“你买7247的彩票。”
孙玮骏一直在旁边看着,偶尔笑笑。
女儿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,他夸她,语气颇为骄傲:“你咋穿啥都好看呢。”女儿就笑。
悦悦走过来,问孙玮骏:“中午吃啥啊?”
孙玮骏就告诉他,要吃早上没吃完的,他再去给他们多炒个菜。
于丽娜听见,一激灵,说,差点忘了,昨天答应过两个孩子,今天中午点外卖给他们吃。女儿要吃“盲盒”,她招呼悦悦过来,让悦悦看想吃什么。
小家里热闹起来。
外面的雨停了。
悦悦和于丽娜在看外卖吃什么。